2007年7月18日 星期三

轉載 陳芳明老師 社論

中國時報 A19/時論廣場 2007/07/15

解嚴豈可忘記戒嚴

【陳芳明】


  二十年,對歷史來說,誠然是太短的時間。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,台灣社會承受過的戒嚴文化,不能也不該輕易淡忘。牢牢記住這段受害的歷史經驗,絕對不是 為了記帳報仇,也不是為了某種特定的政治目的。記住它,是為了紀念我們曾有的怯懦,更是為了記取權力曾經為台灣社會創造無可置信的愚蠢。我們過於軟弱,才 縱容戒嚴體制存在如此長久。權力過於傲慢,才在歷史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傷害。


  解嚴才二十年,戒嚴卻長達三十八年。受害那麼久的台灣社會,如果有人對於戒嚴文化表達過於嚴苛的批判與詬罵,應該都可以獲得容忍。多少靈魂的冤屈,多 少人格的委曲,被壓抑如許長久之後,這個社會應該提供一些管道讓他們發抒出來。任何悲憤的語言,無論有多強烈,都無法與戒嚴時期的暴力相互比並。解嚴已然 到來,戒嚴所造成的傷害至今還是停留在陣痛階段。七年之病,求三年之艾。我們需要以更長的時間與更寬容的耐心,為受傷的靈魂療傷止痛。


  所謂靈魂的受害,並非只是指某些特定政治犯的失去生命與失去自由而已,而是指整個社會都被拘禁在精神的囚牢。當新聞局長謝志偉說,戒嚴時期有二十萬人 受害,他指的應該是白色恐怖的政治犯及其家屬。國民黨的發言人竟然說,這是誇大數字,而且是在挑撥群族對立。這樣的發言,不僅沒有誠實面對歷史真相,甚至 還在歷史傷口上灑鹽。二十萬人受害的數字其實還是過於簡化,不足以反映整個社會受害的實況。在戒嚴時期即使有那麼多人沒有坐牢的經驗,沒有遭到處決的命 運,但是戶口檢查制度與思想檢查制度,對台灣文化生產力的斲喪,至今還是無法估算。


  這種文化傷害,絕對沒有族群的區隔,戒嚴體制最公平的地方,就在於它完全無視族群的界線。凡是任何思想不容於當權者,就立即劃入異端的行列。海外有那 麼多未曾回歸的遊子,甚至到今天還有人選擇自我放逐,這都是戒嚴時期黑名單制度遺留下來的惡果。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馬英九說「只會回顧歷史,沒有出息。」這 種說法,萬萬不能同意。面對歷史是需要勇氣,尤其是有志於爭取總統大位者,更需要對於歷史錯誤表現相當的勇氣。


  國民黨建立了戒嚴體制,這是明顯易見的歷史錯誤。只要有一個人在這個不正當的體制下受害,就絕對是不德不義。馬英九應該對這樣的歷史問題採取正面的反 省,而不是選擇逃避,更不是刻意扭曲。不敢面對歷史的領導者,對台灣社會將有可能帶來更大的傷害。在解嚴二十周年的今天,國民黨領導階層必須對歷史給個說 法,應該思考如何建構正面的歷史論述。大而化之的態度,漠然冷視的身段,將遭致整個社會的批判與審判。


  阿扁總統在接受電視訪談時表示,馬英九永遠站在歷史錯誤的那一邊。這句話的殺傷力是至大且鉅,不能等閒視之,畢竟台灣社會都睜開眼睛,等待國民黨如何 對戒嚴歷史做出反省。然而,阿扁說出如此嚴重的語言時,也對綠色執政構成極大的反諷。阿扁確實曾經站在歷史正確的那一邊。從黨外運動時期,他選擇了扮演反 對者與批判者的角色,對戒嚴禁區的突破,誠然有過令人信服的奉獻。


  然而,台灣歷史並不因為綠色執政就宣告終止。阿扁政府在這七年的所作所為,並沒有使台灣社會獲得真正解放的感覺。曾經在歷史上選擇正確那一邊的人,並 不必然保證從此就不會創造錯誤。事實證明,阿扁選對了歷史正確的那一邊,卻在執政後站在錯誤的那一邊。對於在戒嚴時期付出慘重代價的台灣社會,這樣的執政 品質能夠對得起嗎?那麼多的知識分子、政治運動者,以及沒有發言權的眾生百姓,在戒嚴時期犧牲他們的生命與青春,竟無法兌換一個等值的民主政府,綠色執政 能夠平撫受害的靈魂嗎?


  受害並不等於正義。要追求正義,除了在克服受害的歷史之外,還必須建立合理、公平的民主政治。一方面紀念戒嚴,一方面製造貪腐,對於被囚禁過的社會, 反而帶來更大傷害。馬英九的「沒有出息」論,陳水扁總統的「歷史錯誤」論,都不能彌補歷史傷害於萬一。解嚴已經過去二十年,歷史記憶竟變得如此支離破碎。 我們怵然覺悟,精神枷鎖其實還未卸下,民主政治猶待追求。


  (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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